「陪在我身邊,凝視我的臉,所有狼狽,照亮我陰暗的每一面;
不顧一切,包圍一切,光線裡別讓我走遠」
—— 林宥嘉。別讓我走遠(公視 我們與惡的距離主題曲)——

公視與 HBO Asia 合作製作的旗艦電視劇「我們與惡的距離」(The World Between Us)上星期總算播出了。雖然身在網路線上影音系統幾乎都不支援播放的英國,忠實台劇迷如我還是想辦法看到了前兩集。劇中編織著重刑犯與其家庭、社會環境複雜的關係:受害者家屬需要有人為無辜逝去的親人負責;無辜的犯人家屬,同時也要承受極大的心理煎熬。法扶律師王赦,一心一意希望在社會輿論只希望趕快將犯人處死之前,了解這類刑案發生的脈絡,以期能預防類似事件的再次發生。(強力推薦:公視+線上看|http://bit.ly/2VJ8tsv)
人難免會犯錯,但是許多犯下重大刑案的兇手,其冷酷的犯案行徑令人毛骨悚然,很難令人相信是一般人下得了手的。或許因為如此,社會上普遍對於「重刑犯」和「精神異常」有所連結,認為他們一定是「瘋了」才會做出如此瘋狂的舉動,許多殺人犯也會在法庭上聲稱自己有精神疾病,希望透過專業的司法鑑定,以尋求減刑或緩刑的機會。究竟這些殺人犯是不是真的在大腦運作及功能上,跟一般人有所不同,而使他們容易成為重大刑案的加害人?(參考鄭捷辯護律師 黃致豪 Ted x Taipei演講)
人類行為的神經迴路機轉
行為神經科學(behavioural neuroscience),研究行為背後的大腦機制,已經從認為大腦每個區域只負責特定功能的「區域表徵」(localist representation),開始認識到大腦的任何功能都可以由許多不同的腦區共同合作的「分散表徵」(distributed representation)。大腦不同區域的連結就像是捷運網路圖一樣,有許多互相重疊、卻又各不相同的功能,而大部分複雜的認知行為都是許多迴路之間共同處理訊息的結果。
近年來,這樣的趨勢也逐漸應用到精神醫學上,開始利用「大腦迴路異常」為基礎來分析個案的狀況。我們逐漸了解到,即使是不同精神疾病診斷的兩個族群,也可能會有共同的異常行為特徵,暗示著不同精神疾病的可能會影響到共同的大腦迴路。這樣觀念上的轉變,可以讓醫師有機會從過去依照診斷來對症下藥,轉變成針對受影響的大腦迴路來進行治療。近十年來,科學家也開始研究不同類型的罪犯,是否在大腦運作上跟其他人有所不同。

犯人的大腦有什麼不同?
每一位無差別殺人犯,或是所謂的重刑犯,都有不同的成長背景和社會處境,當然無法一概而論地解釋他們的行為。然而,站在預防社會重大刑事案件的立場,神經科學家投入研究,想了解什麼樣的人容易犯下這樣的罪行,他們的大腦運作又有什麼不同。
大部分這樣的重刑犯以青壯年為主,回過頭來看,他們許多在青少年就學時期,就已經展現出部分人格違常。青少年在發展時期難免會有所謂的「叛逆期」,這時期父母總會覺得小孩很不聽話,老師也覺得學生很難管教。然而,有些個案反彈的程度已經超出一般違抗管教的程度,甚至會破壞公物、傷害自己、同儕或其他動物,以及偷竊搶劫等。仔細研究這些違常的青少年,其中有一部分會表現出所謂的「精神病態人格」(psychopathic traits),其主要包含兩個主要核心特質,各自牽涉不同的大腦迴路:
- 麻木-非情緒化特質(callous-unemotional component)
- 衝動-反社會特質(impulsive-antisocial component)

麻木的非情緒化特質:對他人的不幸遭遇無感
麻木的非情緒化特質,主要指的是對於其他人的不幸遭遇(特別是恐懼、傷心、痛苦)缺乏同情反應(empathetic response)。同理心(empathy)是良好社會互動必備的能力。除了包含能夠透過觀察對方行為,站在對方的立場,了解對方的動機(認知同理能力,cognitive empathy)外,更需要在互動中透過表情、文字、語氣感受到對方的情緒感受(情緒同理能力,emotional empathy)。認知同理的能力,大部分小孩在三到五歲左右就會開始逐漸發展出來,然而情緒同理能力卻因人而異,有些人到成年都還有這方面的障礙。想像在國小的班級上,總會有一些所謂比較「白目」的同學,明明老師已經生氣了,卻還大肆玩鬧,絲毫沒有感受到老師情緒;許多人甚至到了出社會在職場上,還不時會遇到有情緒同理障礙的成人,不了解自己的行為會造成其他人的不滿(推卸責任、爭奪私利等),常常造成人際關係的惡化。

衝動的反社會特質:異常的大腦決策系統
正常的決策系統,需要對行為的後果有所預測,進行比較之後,執行動作,更重要的是在執行動作之後,要能夠回饋動作的結果,作為下次行動的參考。比如說,思考今天晚餐要吃什麼的時候,你可能會搜集各種資訊(價錢、網路評價、餐廳排隊人數等)預估餐廳的餐點有多好吃。然而在點完餐之後,餐點有可能比你預期得還要好(正向預測誤差,positive prediction error),或是比你想像中還要差(負向預測誤差,prediction error),如果好吃下次就應該要再次光顧,如果不好吃就應該避免再來,這是一般人都會有的學習反應。
在面對不好的結果時,一般人會有相對應的負面情緒反應,例如生氣、難過,這些負面情緒都是告訴大腦,這個選擇不好,下次不要再選了的重要回饋資訊。然而,具有衝動反社會特質的青少年,因為大腦在感受情緒的功能有所異常,他們對於帶來負面結果的選擇,常常學不乖,因此會一犯再犯(老師音樂下:學不會)。即使上次打架殺人,讓自己受傷、坐牢,還是學不會自己的行為和所受到的處罰之間的聯結,而容易再次犯行。長期追蹤研究(cohort study)也發現小孩在3歲的時候對於嫌惡學習(aversive learning)的表現較差,和其23歲時的犯罪表現有關聯(請注意這個研究只是指出幼年嫌惡學習表現和成年犯罪的關聯性,並不代表因果關係)。

結語
雖然目前的研究顯示,青少年的精神病態人格,可能和情緒及決策迴路處理異常有關,但對於犯罪者的神經科學研究才剛起步,很多研究都還沒有辦法確立因果關係,到底他們是先天如此還是受到後天環境影響?這樣的特質會不會遺傳?這些會影響法律審判以及犯罪預防的問題,至今還沒有辦法有所定論。在精神醫學上,研究人員也積極發展能單獨調節迴路的治療,希望未來有機會可以透過調節特定的大腦迴路來改善異常的行為。在法律應用上,這些問題牽涉到犯人有沒有教化的可能性。如果他們的犯行起因於大腦運作的異常,那法律上又應該如何衡量刑責:如果這些罪犯算是某種定義上的「病人」,如此身不由己的他們還需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嗎?希望這部優質影集可以帶來臺灣社會對犯罪者、家屬、社會輿論相關的討論,讓我們預防悲劇的再次發生,也能更願意去了解犯罪者背後複雜的社會脈絡。上週沒有看到第一二集的人趕快鎖定每週日九點公共電視,一同來支持公視好劇吧!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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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ang Y, Glenn AL, Raine A. Brain abnormalities in antisocial individuals: implications for the law. Behav Sci Law. 2008;26(1):65-83.
您好,謝謝你這麼清楚的解說。我在找六個大腦認知網路的中文資料時,來到你的網站,受益匪淺,感謝你在英國還繼續寫中文網站!我本身是諮商心理學博士,在推動創傷知情 trauma-informed 的大眾教育,所以對上面您寫的東西,覺得有個地方可以做些探討。就創傷知情的角度,在十八歲以前就出現情緒麻木與行為衝動的孩子們,很多都長期處在複雜的童年逆境經驗中,而無法支持他們童年早期(發展關鍵期)的感覺統合與肢體律動協調,如果關於感覺統合與肢體律動協調的腦幹,小腦,中腦,到大腦,這些區域都無法發展,那後面就更難往上發展出更需要前額葉協調整合的情緒與認知同理能力。所以,這些反社會”特質“,也是相當大程度的先天與後天交互作用而來,而這樣的探索與了解,會對於少年法庭與司法系統改革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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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胡博士的討論。的確,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研究指出創傷對於神經發育的影響,大腦系統功能的發展除了取決於客觀的外在事件,也受到對於事件的主觀詮釋和解讀影響,因此更多研究仍然需要投入去理解其中的交互作用,究竟有多少部分是後天行為訓練與環境能夠改善,又有多少是需要其他方式介入協助的。有機會也希望和胡博士互相交流相關的研究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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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這麼快回覆!我比較是提供創傷治療的實務工作者,我在美國擔任心理師,但也跨太平洋在台灣推廣創傷知情,所以,好幾年沒有像您這樣認真做研究了~剛剛有寫信給您,希望未來有機會交流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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