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不斷的追求」,忙碌的社會裡,每個人似乎無時無刻都在往哪裡前進。我常常在等車時注視著奔走的路人,思考著「他們到底要去哪裡呢?」。如果問他們,他們或許會有說不完的原因,分享他們如何追求生活的安逸、事業的成功、家庭的和樂、同儕的認同、長官的賞識。的確,功成名就、光耀門楣、實現自我、追求自由,這些都是很被社會價值觀認可的理由。然而,人的大腦(特別是左腦)是天生的詮釋者(interpreter),習慣為外在世界尋找解釋(特別是符合社會規範的理由),也因為如此,我們會在各種錯覺刺激下、謬誤的記憶裡,編織自圓其說的各種理論。於是,對於抉擇背後自己陳述的動機,連我們自己都很難辨別,那是真正內心的動力,還是在潛意識中合理化後,穿鑿附會的精心傑作。
第一次被問「你為什麼要讀書?」是在國中的時候。我念的是一般的學區國中,學生很多,是間很大的學校。其中大部分是文教區純樸乖巧的學生,卻也有不少受到家庭忽略、管教失當的同學。還有一些對讀書不感興趣,卻被關在傳統教育環境找不到出路,卻又無法逃離的鬱悶份子。剛上國中的我,對新的知識很感興趣,非常積極認真學習,成績也名列前茅。在升學主義掛帥的環境下,因為課業成績很好,我只要上課前跟老師報備一聲,便不需要待在教室裡,到了高年級,很多時候,我便連最基本的打招呼都省去了。雖然如此,我有許多跟我在學校裡會被貼上不一樣標籤的好朋友,其中有次晚自習前,應該要乖乖待在教室裡休息的時間,我們跑去漆黑的操場聊天。他問我:「你為什麼要那麼認真讀書?」當時我隱約感受到輕視,彷彿我正在做一件別人覺得毫無價值的事情。我不假思索大談讀書重要性的陳腔濫調,講到一半自己終於也講不下去了。那時的我只知道我很喜歡學習,或許是升學制度的既得利益者吧,又或是享受標籤化後別人會將自己一切行為合理化的特殊待遇。我苦思良久,但還是不知道真正的原因,脫口而出的盡是搪塞別人的說詞,完全說服不了自己。
後來,一路在高中和大學,看著身邊各式各樣的同學來來去去。其中不乏很認真的同學、多才多藝的奇才,但褪去外界神話外衣後的我們,其實就只是安份守己完成自己本分的學生罷了。大五開始在醫院見習時,擺脫了傳統的大堂課和制式的筆試,在病房的學習變得很彈性,讓我一開始很不習慣,沒人告訴我們應該要學些什麼,怎麼去學,一切都要自己去挖掘摸索。非常積極的同學會在每位主治醫師查房時都隨侍在旁,回去查資料,比同學早念完很多的教科書。選擇要利用時間好好放鬆的同學,會選擇利用這幾年「主修」社團、吉他、外語、戀愛等,將醫學降為副修。大部分的人,大概就介在中間,把交代的作業、病歷、該收集的印章收集好,主治醫師有來查房就跟一下,其他時間則窩在討論室看自己的書,和同學聊天。我想,大部分住院醫師以上的醫師都同意,並沒有哪種學習模式是最好的。很殘酷地,最認真的學生也並不一定是表現得最好,得到同儕、老師、病人和家屬認同的醫師。
從我自己見習、實習、到擔任住院醫師,實際指導學弟妹,過程中觀察過好多不同類型的受訓醫師,看著他們每天如此努力積極地工作,也常常思考著到底是什麼動力讓他們能不斷努力呢?第一種類型是「好學生」型,這種類型在剛進醫院的見習醫師很常看到,就是最認真的那種學生:主治醫師問問題會第一個舉手搶答,查房會搶站第一排,搶著聽心音、呼吸音,搶著接新病人,搶著在學長姐做任何侵入性處置時在旁邊當助手。這些人好像獵豹一樣,搜刮著醫院裡能得到的稱讚和成就感。然而若是得不到稱讚、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這些人可能不一定願意挺身而出,此時也會讓平常備感同儕壓力的同學感受不佳。
第二種是「完美主義者」,他們一樣會表現得非常積極,但並不一定是特別渴求誰的稱讚和認同,單純就是自己習慣把每一件事情做到盡善盡美。這類型的人在醫學系裡面也並不少見,他們通常自己的能力也很強,所以他的焦慮感可以被自己的能力所支撐,外人看起來就會是他光鮮亮麗的一面。然而在自己狀況不好,焦慮和能力的危險平衡被破壞的時候,他們常常會因為一件事無法做得完美就無法踏出第一步,造成進度更加落後,這時龐大的壓力就會排山倒樹而來。偏偏完美主義者又不喜歡發出向人求救,這種「示弱」的訊息,因此更容易陷入被壓力窒息的惡性循環。
第三種是「社會規訓者」,這類型的人就是把自己或是別人認為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好好做好,即使自己並不是非常有興趣,但其實對自己現在的生活也不太討厭。這時候驅動自己的動力,大部分是來自「萬一沒做到……會……」這種避免不良後果的負向增強(negative reinforcement)。常常,我們在值班時都有過類似的感覺,病人臨時有些狀況,感覺好像自己不做些什麼,會有不好的後果,或是隔天被檢討起來,萬一發現自己當時有所疏漏。我相信這類型的人,可能佔了醫院裡的多數,隨著醫學訓練,自己的能力越來越強後,也越來越能安安穩穩地避開不理想的情況。這類型的人在充滿不確定性的醫療環境,反而常常可以比前兩個類型,維持更持久穩定的心情和臨床表現。
第四種是「天生使命者」,這類型的人雖然不多,但是在大型教學醫院,常會看到這種犧牲奉獻型的醫師。醫學對他們來說與其稱為「工作」(job),更像是「命中註定的職業」(vocation)。他們在工作上投入無比的精神與心力,也有很好的成就,但仍免不了要有所犧牲。對他們而言,因為樂在工作,失去自己的休閒時間倒是小事,但犧牲掉自己與家人相處的時間,卻是很難彌補的。這類型的人需要很強的家庭支持,從很多老師們的例子中,學習到他們努力維持家庭和工作平衡的各種方法,這需要在天時地利人和下,非常努力才有可能做到。
畢業之後,進入社會,深深覺得不管自己是上述哪種類型的人,能夠有「持久」的「內在動力」才是最重要的。臺灣社會喜歡把價值觀簡化,用金錢衡量一切,但其實高薪的工作如果沒有興趣,也很難激起一般人的動機。這種單一價值的危險性在於,它既不持久、又非源自內在,除了會抹滅每個人的個體差異和興趣理想之外,更令人擔心的是「動機排擠」(motivation crowding)效應。其中最經典的例子,在全世界許多托兒所,對於家長沒有辦法準時接走孩子,讓老師沒有辦法準時下班相當困擾。因此,許多托兒所開始向這些家長收取遲到罰金,研究結果顯示,家長遲到的比例不降反升,因為他們付了罰金之後,原本的愧疚感消失了,反而覺得自己可以正當地遲到了。雖然傳統經濟學認為,任何行為都能用某種條件交換而來(Everything has a price.),但在許多情況下,金錢並非適當而有效的誘因,反而會有反效果。
試想,如果有些家庭功能不佳的父母,不願意費心照顧自己的小孩,政府決定他們每個照顧小孩的行為,都換算成金錢全額補助他們,這樣是否會解決這個問題?不願意照顧父母的小孩可能只會隨便敷衍,利用這個管道拿很多的錢,挪去其他自己的用途。同樣的,傳統的醫病關係出自於對自己職業的榮譽和對人性的關懷,這樣的關係一旦被破壞了,有辦法單純用金錢換取而來嗎?(別誤會,這個論點並沒有支持資方可以藉此剝削醫療服務中的勞動者)。有些家長給不想寫功課的小朋友完成一項作業一百元的「獎勵」,小朋友或許不會獅子大開口,但本來只是有點不耐煩的他,使用金錢獎勵後,可能會讓他以後在沒有金錢鼓勵時完全不想寫作業,比原本的動機更加低落。想想你這輩子最痛恨做的事情,如果別人願意付錢給你,你要多少錢才願意做呢?俗話說「免錢的最貴」,許多「非金錢」的動機才是有效驅動行為的來源,「動機排擠效應」告訴我們,金錢的介入會排擠本來「非金錢的動機」(例如:親情、友情、責任感、榮譽感等),而且這樣的影響往往是不可逆的。
同樣的道理應用在找尋自己人生的志業也是。看到許多跟我同年紀的人都摩拳擦掌,想辦法把自己「高價賣出」,用自我的時間、健康、興趣、甚至個性,想辦法換取高薪的工作(或許他們不覺得犧牲了自我,因為他們覺得找到高薪的工作就是自己一生的目標)。除了能得到良好的物質生活,同時可以獲得物質社會功成名就的比較優越感。我絕非揶揄高薪的工作者,他們許多人都有高人一等的天賦和過人的努力才能有今天的地位。我只是要時常提醒自己,「天下沒白吃的午餐」,當一家公司願意付高薪請你的時候,這個工作勢必要你比別人犧牲更多,其他人不願意做,才需要提高薪水求才;即使自己真的有過人的本事,讓你在勞動市場有比較高的議價能力,但不要忘記,藉由你的才能,公司一定會賺得比自己更多,自己充其量也只是被較好的待遇馴服的勞動階層。
現今大眾媒體鼓吹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興趣,追尋人生的熱情,彷彿人生的每個步驟都要在強大的興趣驅動完善的計畫下完成。如此一來,讓大部分沒有特別感受到「使命召喚」的人感到無比的壓力,好像沒有一個別人覺得正當的理由,就不能追求自己想要的自在生活。人生中任何抉擇都沒有對錯,每當我覺得疲乏怠惰的時候,或對任何新事物有想要追求的衝動時,我都會反覆問自己:自己內在源源不絕的動力為何?我並不是企圖要尋找一個合理化自己行為的解釋,因為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不需要解釋的。我只是想確保自己一時的衝動不是出於他人的期待、自己對社會的慣性服從、或是期待他人給自己附加的虛榮成就感。這些動力不是不好,他們最大的問題是自己並無法控制,而且很容易在追尋理想的道路上漸漸消失。想想從小到大看著考試成績單追求學習動機的人,一旦上了大學、出了社會,縱使自己不願意,但沒有了考試便會完全失去動力。卻沒發現,自己並沒有及時將自己生活的權柄,從外在的誘因轉移到內在動機。唯有源自內在的動機才能像一根緊握在手的蠟燭,在最黑暗的世界盡頭,即使在全世界都背棄自己的時候,依然堅持照亮著自己才可見的人生道路。 ♦